赋得年关别样情

冬夜高眠足，启窗日迟迟，天云接地雾，落雪无寻处。

天初雪，兴盛之至，以为随后大雪将作，将有一番别样景致，急备相机诸物。待出门时，雪又止，日出东南，光影绰绰。

地尽湿，山已着素。与多日的干冷枯燥相比，今日天气也算温润了许多。路上的行人车辆更加拥塞。闹市一行，不堪其扰，速归。在网站论坛上看留言，作答复，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

伤风尚未痊愈，不想看书，也不想看电视，独坐，睡意又来，遂起身凭栏。苍茫天色，非雨非雪，彤云如盖，风静雾止。盆栽花木，或干枯，或寥落，依然苍绿者，也是满身浮尘，生气无多。唯迎春花枝蔓缀黄，开者正开，谢者自落，红黄带紫的新蕾接踵而来。当下正是“三九”天气，此物已是花开二度，花朵甚大，色极黄艳，却未免形单影只，并无多少诱人之处。

偌大小区，人迹渐稀，住户们大都前往乡下老家，赶赴风味依然古朴的乡下年节，留下来的本就为数不多，又在各忙各的，平日里喧嚣不堪的大院子猛然之间安静下来，倒让人觉得有些惋惜。偶然出入的住户人等，仿佛古代驿站上的驻员，守着日渐空寂的公堂馆舍，听着“噼啪”作响的年节脚步，才想起往日的热闹来，才觉得还是热闹一些好，平日里指望的宁静，原来是这样的令人感到生疏。可是，去者自去，留者自留，都有不可推拒的理由，如同阳台上的花木，颓者自颓，兴者自兴，各有各的如意处和不如意处。

前阳台上看到的是房屋和远山，后阳台上看到的是远山和房屋。从城里看山，山终究很远，入冬大旱，也终究显得更其萧瑟。晨雪方止，薄雪与浓雾上下联手，营造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冬日，这种神秘连阳光都不能穿越，神秘仿佛来自远古，并且亘古未变，也就从未有人破解、洞见。况且，每至此时，人都为年节而忙碌着喜悦着，这种神秘也就很少有人用心关照过。温饱无虞的时候，谁还记得看看头上这片广大的天空呢？谁还会发几声天问呢？人，毕竟是安于享乐的动物，既然不为稻粱谋，也就不做神仙想，年节前夕，想起先人，想到木本水源，想到自己的来历出处，还能想起祭扫荒冢已经很不错了，已经是莫大的孝敬了。三餐有茶饭，四季有衣裳，无冻无馁，无痛无伤，外快朵颐，内悦声色，人，是如此的耽于声色，可是，又有几人用心在听“睍睆黄鸟，载好其音”？复有几人用心在看“桃之夭夭，其华灼灼”？更有几人用心在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年节将至，疲于人情应对，既费资财，又伤肠胃，却总是明知不可为而勉强为之。新婚，迁居，升学，考妣或丧，婴儿满月，小儿周岁，诸如此类，都要设宴请客。三日豪饮，五日大宴，食不忌冷暖，菜不分南北，一旦酩酊，必然昏天黑地，“不知秦汉，无论魏晋”，醉生梦死，不知几多回。谢天谢地，今天是腊月二十七，酒局、饭局、人情场，翻天覆地纷纷扰扰，终于尘埃落定，才有闲暇冬夜高眠足，启窗日迟迟，才有闲暇和心境站在阳台上，从前阳台上看房屋和远山，从后阳台上看远山和房屋。

闹市归来，感触良多。

在大家的手上传来传去的花花绿绿、形形色色的那些东西叫做财富，然而，还有一种东西也应该叫做财富，却只能深藏于心，无法传递，不能流通，看不见，摸不着，像风一样轻悄，像水一样淡泊，这种财富就是淡泊的心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稻草永远都是稻草，不会因为曾被扎成狗就真的变成了圣物，稻草的全部价值是曾经产出稻粱，稻粱为稷，土地为社，人生，社会，说简单了就这两样最有用，说重要也就这两样最重要。然而，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复杂了呢？复杂得连生命本身都失去了方向，并且是正确的方向。土地是存在的基础，食物是发展的基础，可是，关于土地，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思索，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是爱山的仁者，还有多少人是爱水的智者，不知还有多少人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离开土地的扶持。“厚德载物”，然而，人的灵魂已经变得十分浑浊和贫穷，情感也变得十分脆弱，脆弱到没有钱财就不能正常地活，甚至连一个家都维持不住。远离了土地，发展成了唯一的目的，越来越陌生的却是人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还有越来越陌生的自己。

渐近黄昏，山上积雪尚未化尽，云更浓，雾更重，想一睹夕阳的尊容已不可能。

许多许多年以前，那种遍地游走满天飞旋的年节气息，如今，已被人们严严实实地关闭在家里，因而，无论城乡，年节的天空已经变得十分冷清。城区街上，车流远去，少有人迹，唯有各种轻薄的商品包装，在悄然而至的晚风中飘飞、翻滚。

自以为是的城市，其实相当冰冷。高邻云集，彼此之间却置若罔闻。想找邻居办事帮忙，那是谈何容易的事情啊，有时候，很难叫开门，好不容易叫开了，首先要面对一脸狐疑的神情，然后是谨小慎微的盘问，再就是半不情愿的屈就，最后才是勉为其难的“援之以手”，若如他日路遇，依然素昧平生。

神气活现的城市也很吝啬。问人，问路，答曰“不知”者居多，因为行走在这里的人大多对这里陌生。

据天气预报称，今夜将有中到大雪。再看天色，果然彤云更甚。不过，预报终归预报，其实，说到天气，上天早已不灵。再说，天气岂有好坏之分？有人喜晴，有人爱阴，有人恋雪，有人好风。隆冬时节，大雪阻途，远人未归，徒然伤神，在居家者，却是幡然风景，仿佛宇宙也怀胎十月，终于分娩，生出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干净，也很单纯，单纯到只有清一色响亮的白。

黄昏既至，果真下起暮雪来。城市的喧嚣仿佛不胜酷寒而远遁。漠然天穹之下，大山不语，楼宇无声，这就是城市和城市里的年节。没有炊烟的年关少一些热情，不兴串门的年关少一些温暖，衣食无忧的年关多一些盲目，彩灯绚烂的年关多一些矫情。

2012-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