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永远的好兄弟(小说)
一
老白一辈子省吃俭用,打死他也没想到,他儿子白福竟然在一夜之间把他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挥霍完了。当然了,那件事,他不可能知道了。他儿子是在他死后才突然变了的。他在世时,他儿子别提有多么的有眼色了,别看小小年纪,可做事时却显现出同龄少年所没有的成熟。村里人都对他说,他儿子长大了绝对是有大出息的。他天天盼、夜夜盼,盼着儿子快快长大,可盼着盼着,儿子还没长大,自己却在某个夜里突然蹬腿走了,咽气时,眼睁得圆圆的,干裂的嘴唇大张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他儿子见了,赶紧擦掉眼泪,紧握着他那双辛勤耕耘了一辈子的粗糙的大手,含着泪不断地点头、承诺。
白福是个有魄力的少年,仿佛一刹那间猛地长大成人了,有序地操办着老白的丧事,要知道,那年,他才刚满十五岁。老白早年丧偶,一个人辛苦拉扯着老伴留下的独苗,其中的艰辛无人知道。他也没有续弦的意思,按理说,凭他的家境和本事找个老婆谈不上难事,但为了儿子,他硬是独自扛着。一扛,扛了十多年,他好像也习惯了眼下的日子,续弦的打算也就彻底没了。眼瞅着儿子就像小麦在春日里拔节那样一天天地长高了,儿子的学习很好,也是很争气、很懂事的,他高兴极了,觉得他在往日里的辛苦都没有白费。但他却没等到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他更没料到儿子有一天会变成赌鬼。
老白突然没了,但日子还得继续过,别说是他了,从古到今成千上万的皇上都没了,地球照样转,该是怎样照样是怎样的,并不会因一个人的出现或者消失,而造成了多么大的正面或者负面影响。白福扛起了里里外外的重担。他家有十亩地,在村里属于最少的,但对他而言,显得是困难重重。先别说其它了,种地的诀窍,他真是一窍不通,别看他平日里时常跟着老白去地里干这干那的,可那纯粹是力气活。眼下不一样了,他必须弄懂种地的窍门才行。他下了很大的功夫,跑到村里的老把式跟前,跟着他们学,认真听他们说。他用心记住了其中的诀窍,在地里试了试,果然有效果。他的悟性是极好的,连着种了几茬庄稼,把种地的全过程完全掌握了,惊得那些老把式不得不为他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他一个人,既要种地又要去学校上学,两边都要顾,都不敢耽搁,大家时常看见他匆匆忙忙地跑在去学校的路上,或者见他背着书包在地里忙得汗流浃背的,惹得大家心疼不已。
好在白福很快读完了初中。他没有继续朝前走,不是不想,主要是家庭原因,高中要去县上读,去了县里,他就没法照顾地里的庄稼了。地里没有收成,他拿什么生活呢?他拿什么来交学费呢?无奈之下,他只能把昨天还捧在手中的书本抛在脑后,扛起锄头奔向一望无际的农田。农田里的玉米苗,已经长得有半人高了,它们迫切地期盼着刚刚走出校门的白福来到它们的身旁,为它们浇水、施肥、锄草。
每个周末的午后,手握锄头在地里干活时,白福总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阵自行车的铃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他知道他的小伙伴去县上读书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变成了一只鸟,一下子飞到了他们的头顶,跟着他们去了县上。那只鸟始终跟着他们,路途的花海也没有令它停下来瞅一眼,它一步也没有离开,跟着他们来到了县城里,来到校门口,再来到教室跟前听课。它不吃不喝,始终站在教室门口的那棵长得高大茂密的桐树上。那棵树上,有好些鸟,和它一样,其它鸟也始终站在原处,不吃不喝,似乎都是在认真听课。
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刚开始是不知道有鸟在树上听课的,也不知道是谁在上课走神时往那棵树上多瞅了几眼,发现了它和像它一样在听课的鸟。课堂里,马上有些乱了,同学们觉得神奇极了,鸟怎么也喜欢听课了?学习好的同学,只是觉得奇怪,并没多想什么,新鲜感过了就继续听课,但那些捣蛋鬼就不同了,他们觉得坐在教室里听课是在受罪,但那些鸟却喜欢听。他们马上不干了,觉得那些鸟在挤眉弄眼地嘲笑他们。下课后,他们捡来了一些小石头,站在树下用弹弓往树上打。它马上警觉到了,赶紧躲到了茂密的树叶后面,但飞上树的石头好像长了眼,它躲到哪里就飞到哪里。躲着躲着,它没地躲了,只能不甘心地不情愿地飞走了。其它鸟也飞走了。
鸟飞走了。白福马上看不见了,他郁闷极了,恨透了那几个捣蛋鬼,但却奈何不了他们,只能把心间的烦闷化成永远也用不完的劲,在地里干活。他干得卖力极了。天很热,吹来的风也是热的。他的额头上、后背上、胳膊上淌着汗水。他想读书,想得快要疯了,做梦都在想,常常梦见自己去了县城读书,可梦醒之后,他依然躺在家里的土炕上。他难过极了。但基于家庭原因,他无法再去学校了。
我要读书,必须要读书,不能当个睁眼瞎。白福天天想着、念叨着,就像中了魔一样,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他要读书。但他无法去学校。于是,他想到了借书,想到了自学,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自学完高中的所有课程,如果有机会,他还要自学大学课程呢。
白福给自己制定了一套详细的自学计划,把一整天要忙得大大小小的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他去村里的已经毕业的高中生的家里借了几本书。他借来的书,不知是书的主人学习勤奋的缘故,还是搁置的时间长了,书皮皱巴巴的,所有纸张早变成了黄颜色,但对他来说,即便如此,他也欢喜得很——他终于有书读了。
白福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整夜整夜地读书。他的悟性的确极高,在没有老师讲解的前提下,完全弄懂了语文课本上的知识点,这一点,他也没想到。惊喜之余,他的信心更足了,既然语文能弄懂,数学、英语也就不在话下了。他开始疯狂地借书,借来了,赶紧认真读。
二
白福的疯狂,很快传遍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大家对他的所作所为是认可的,听说了之后,也帮他找书、借书。时不时地有老乡给他送来一两本书,不管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他都是很高兴的。但他却遇到了困难。语文、数学,难不住他,英语则完全不同了,读初中时,他就觉得有些吃力。现在再读一读,那种感觉更强烈了,读英语课文时,他觉得自己在读天书。看着书本上的那些由英文字母随机组成的单词,他觉得很无助,他完全看不懂。他在看书上的单词,书上的单词也在看他,但他和那些单词之间真的没有读语文和做数学题时的那种很奇妙、很舒服的感觉,读英语时,他的脑子里很胀、很胀的。
但白福并没有放弃,他想着找去县里读书的高中生问问,看该怎么读。要是他确实没有读英语的天赋的话,就放弃吧,心中虽有不甘心,毕竟也是努力过的。该找谁呢?在村里,其实选择的余地是极其有限的,就马俊的英语好,其他几个,比白福也强不到哪儿去,读课文结结巴巴的,根本就读不下去。读初中时,在演讲大赛上,马俊用英语演讲的潇洒姿势、流利的程度,别提有多么的惹人羡慕了。
终于盼来了星期五。太阳刚刚悬在了西方的地平线的上空,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白福已经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到了家门口,他连家门也没进,直接把锄头靠在门口,火急火燎地奔向了马俊家。
马俊刚刚骑着自行车到家门口,人还没从自行车上下来,耳旁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马俊,你回来了。想死我了,你咋才回来?”
马俊知道是谁在喊他,笑着扭头回应道:“白福,是你啊,我刚刚到家。你还好吗?我也想你,天天想,夜夜想,时时刻刻都在想。”
“这才是兄弟。对了,商量个事。”白福快步上前,拍了拍马俊的肩膀,“要是你有空的话,教我读英语。不知,你有没有那份闲心?”
马俊愣了愣,马上明白了,赶紧笑着应了:“没问题,只要我在家,你随时来找我都行。这算什么,只要你不嫌弃就行了。你以后遇到更厉害的,可别在人背后说,是我当初把你耽搁了就成。”
“哪能那样呢?咱俩谁跟谁呢?”白福马上喜得脸上开满了花,“那可说定了啊,你不能嫌我啰嗦呀。我有多么的啰嗦,你是知道的。想当初,咱们读初中时,有好几位老师见了我,都在皱眉头。”
“切!你可别乱说,你是老师们心中的高材生。要不是白叔……不说了,不说了。只要我在家,你随时来找我都成。你千万别客气。”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段怎么读?”白福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本书,递给了马俊,“快看看,该怎么读,教我。”眼神里满满的渴望。
马俊白了白福一眼,嗔怒道:“你这人,咋这样呢?不是说你,你也太心急了吧,你没看见我还没进家门呢。你总得让我从自行车上下来,进门喝口水吧。我骑了一路,累着呢,我总得歇一歇吧?”
“是是是,是我着急了。那好吧,我明天来。你可一定要教我。你今天累了,那就好好休息休息,我先走了啊。明天,我再来。”
“别,和你开玩笑呢。这,你都没听出来。”说罢,马俊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从裤兜中掏出钥匙递给白福,让他把门锁打开,然后推着自行车进了家门。马俊找来暖水瓶、茶壶、茶杯、茶叶,先泡了一壶茶,放在堂屋下的方桌上,和白福坐了下来。看得出来,白福是很着急的,憋了几天的话早到了嗓子眼处,被他强行憋着,憋得脸通红,脸上流露出了期盼已久的神情,眼神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浓浓的渴望。
马俊见了,笑着说:“行了,瞧把你憋的,要是今天不教你读,你晚上肯定会睡不着的。要是把你憋坏了,我可担待不起呀。”
白福把握在手中的书赶紧递了过去:“那就多谢了。”
“别这么客气,好不好?”马俊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跟着我读,要是我读得快了,记得提醒我啊,别有啥不好意思的。”
白福使劲点了点头:“好的,好的。快开始吧,我都等不及了。”
马俊开始了,但并没有读那篇课文,而是直接翻到了书后面。
白福马上急了:“你咋不教我读课文呢?翻到书后面干什么?”
马俊微微笑着说:“马上,你就明白了。以前,我也不知道。”说罢,读了一个单词,指着那个单词,“你看啊,英语单词和咱们的汉语拼音其实是一样的。咱们以前都没注意到,整天在死记硬背。”
“对呀!我咋没想到呢?你真牛!”白福高兴地竖起了大拇指。
马俊说:“开始吧,你可要记住音标的读法,这个是最关键的。生单词,多读几遍就熟悉了。但音标必须读准,否则读了也是白读。”
白福点点头说:“好的,我记住了。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当然可以了。”马俊开始教白福读单词。就像老师教学生一样,马俊读一遍,白福跟着读一遍。他们都很认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眼下的学习中,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连马俊的爸妈从地里回来走到他们的跟前,也没有察觉到。两位老人见了,只是笑了笑,赶紧知趣地走开了。他们哥俩就坐在堂屋下,你读一个单词,他跟着读一个单词,在专心致志地读,好像早已忘了他们的肚子里是空空的,也忘了他们的嘴唇是干干的。他们只记得一件事:读英语。直到他们读得嗓子已经沙哑了,白福读顺了、弄懂了好几页的单词,他们才停了下来。
马俊清了清嗓子,没说话,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白福。
白福还沉醉在刚刚的情景中,搞得马俊有些无奈,只能哼了一声。
“哎呀!怎么天都黑了。”白福回过神来,望了一眼户外。
“你还知道天黑啊,瞧把我累的。”马俊白了白福一眼,“你怎么谢我?为了你,我可是拼了,我自己学习都没这么用功。”
白福说:“我一定谢你,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啊。”马俊的眼珠子转了转,凑到白福的跟前小声说,“等到了假期,咱们一起去县里,带你见见世面。到时候,可别说是我把你给带坏了啊。”
“怎么会呢?说定了啊。”说罢,白福拿着书本走了。
马俊的笑挂在嘴角:“回见啊,有问题,就来找我。”
“好,只要你别嫌我麻烦。”白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三
在马俊的帮助下,白福的英语可以说是突飞猛进,比马俊读得还要顺溜一些。白福高兴极了,他坚信自己能把英语学好,马俊的功劳在他之上,要是没有人家的辅导,他也许已经放弃了,哪来得今天?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必须要感谢马俊,好好地谢,真诚地谢。去县里是需要钱的。白福知道这些,得了空,他便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活,他要在马俊放假前积攒一些钱才行。他种了一些菜,晨起摘了,用架子车拉着走街串巷地卖。他的勤奋,也取得了很显然的回报。在夜里,他轻轻抚摸着压在褥子下的那些钱,心里甜滋滋的,他仿佛看到了他和马俊在县里的饭馆正吃着香喷喷的菜肴。
到了暑假,马俊从学校刚刚回来,前脚刚踏进家门,白福就找上门来了,说了要去县里。马俊见状,有点无奈,也莫名得有些心慌,还有点害怕。不至于吧?别人都好好的,他也一定没事的。
马俊在心里想着,便下了决心。他们一同选好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