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回眸》

桃园街有个钱顺，个体户，经营服装。路子很野，别人弄不来的紧俏货，他成挑地趸来，不消十天半月，便推销出去，票子一拢，四个数字的大数，净赚的。税务人员起过疑心，调查过，没有破绽。给南方的发货单位去过电报，回话说，手续不少，渠道正常，该缴税的都缴了，该商检的都商检了，属于守法户。税务干部和他聊天时方窥出奥秘：他有公关小姐，有最新信息。信息来源？看报。隔两天，到大图书馆去一趟，翻阅全国各地方报，熟练得很，不消一个钟头，最新产品信息，流行趋向，便白纸黑字记录在案。比那些只盯着鼻子尖下巴掌块地方大的同行路数宽，心计大，在桃园街算个头面人物。气派的很，抓大把钞票喝酒吃肉， 敛四方义气于身，行乞者伸手，半扇烤鸡递出，象递出半畚黄土，不吝啬，不惜本，爽快得很。惹得旁边小贩眼馋笃甚。 钱顺进进出出，屁股后冒烟，摩托车一响，半条街都抻长脖子，看他身后驮个漂亮姑娘。知情者，知道那是他妻子，也是他的公关小姐饶舌者，拿舌当刀“片”他，说他是烧的，在散布铜臭。好话，他满耳灌；坏话，他听不见。钱顺对这些盯注、妒忌和羡慕的目光不屑一顾，把摩托车的油门开得忽大忽小，放屁般让排气管高音低音张扬开去，淹没褒贬之声。等到了他开的“钱顺服装店”门前，那么潇洒地一刹车，便条件反射般地有两个白净姑娘出门相迎，这一刹那，便有好奇者驻足，回眸，看两位姑娘笑得露出牙齿，看他的娇妻仙女下凡一样，从“云烟”中飘然落地，三双手握在一起，三颗心在眼神上碰撞，嘻嘻哈哈，姐妹般亲热地走进店去。留下一串笑声，金豆般砸人，余韵悠长。行人有意或无意地便抬头望门脸字号。“钱顺服装店”也就在这无意中走进了许多家庭，成了不花钱的活广告。钱顺呢，不慌不忙将车锁牢，树桩般挺直腰板，砸着夯走进店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颤悠悠地上下颠荡。待沙发里的弹簧稳住，便翘起二郎腿，嚓地一声点上一枝“希尔顿”，喷云吐雾地想心事。一支烟燃完，心中的小六九也打定了，把烟屁股往烟碟里一杵，便扬起大手召唤他的老婆鞠秀和店员王梅、赵婷。三位小姐翩然而至，亭亭玉立，待老板钱顺吩咐。钱顺反倒话哽在喉。 钱顺哑默良久，判官一样审视三位小姐。从头到脚，无一处漏掉。 他们四个是中学同学，毕业后待业了一段时间，不久就由钱顺戳摊干起了服装店。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钱顺、鞠秀夫妇想和王梅、赵婷合计一件事，但不好启口。 王梅耐不住寂寞，家雀一样的又叫开了：“有话就说，别让话把肠子沤断了。你们开的是夫妻店，可别把我们算计进去，捉哑谜干啥？”说着，漾满脸菩萨笑。 赵婷突然问钱顺：“大老板， 当初你经商，大江大河的，你就不怕栽了？” 钱顺的心震动了一下，无限感慨地说：“有脸的，谁肯闲着？五尺长的汉子张开嘴‘吃’爹妈，谁忍？老师对我说过：把眼睁大，觅生路，逆境中奋起。至于是不是怕栽了，怕过，怕又有什么用？怕又不能当饭吃！” 王梅张开手，说：“怪不得咱的老板娘就‘驾’了。白马王子不是等闲之辈，还能够不主动送上门来？” 话还未说完，鞠秀站起来捂她的嘴：“死丫头，看以后让你烂舌头！” 钱顺在笑声中忽然问：“ 你们知道黄老师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都问。 “他调到市重点中学当了校长，而且还是模范党员。”说着，从柜台下边抽出一张报纸，很激动地读：“……我想念我的每一个学生，我的生命是属于他们的，我全部的梦就是他们‘成才’ 即使他们糊涂过，戏弄过美好岁月……要说现在办学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是缺钱，仪器要更新，设备要增添，操场要扩大，门窗要维修……我呼吁：全社会……”读到这里，钱顺嗄然停止，环视了一下三位小姐：“知道吗？这是我们黄老师写的文章。黄老师要社会伸伸手，这就是让我们伸伸手，我们不就是社会的组成部分吗，你们说呢？” 三位小姐都沉思起来，眼睛象星星一样闪烁。“才女”赵婷又先开口了：“大老板，你就说怎么办吧？” 钱顺没有直接回答，他回顾了过去：“干了五年，苦了五年，赚了五年，风光了五年；该吃的吃了，该穿的穿了，该玩的玩了，该有的有了，还缺什么？”他停了一下，用目光问大家。 王梅说：“缺什么？缺你和鞠秀拥有的。” 鞠秀说：“不对，我们有的你都有了。” 钱顺说：“别说了，我知道她们缺什么啦。相信我吗？要是相信，我就‘包’了。”他问王梅和赵婷。 王梅说：“你 ‘包’我们什么呀？你知道我们缺什么？” “不就是我们俩有的，你们没有：我有一个‘鞠秀’，鞠秀有一个‘我’，这不就是你们缺的？” 王梅和赵婷的脸"刷”地红了，象红玫瑰，还带着刺儿。“行了，行了。算你能耐，不谈这个了，书归正传。” 钱顺说：“好了，你们应该有的都有了，就是缺个小伙子，还是那句话，‘我包了！’以后我拿出一打儿来让你们挑，挑花了眼，我再拿出一打儿，直到满意了为止。行吧？” 赵婷说：“别拿我们开心啦。 舌头底下压死人。打住！说说怎么向黄老师伸手吧？” 钱顺说：“我想凑个整数， 送给黄老师办学！”说着，他竖起三个指头。 “三千？”  “不！三万！我和鞠秀商量了，准备把我们在银行存的取出两万，剩下的一万，靠咱们今年的盈利，现在离年底还差四个月。这四个月就靠大伙了……” 还未等钱顺把话说完，赵婷“啪”地一声把手中拿着的报纸摔到柜台上。半天不语。 钱顺难堪，想作解释，话未成章，赵婷的话便如石掷来：“怎么样， 我说对了吧。夫妻俩开始合伙算计我们啦！” “哪能呢？钱顺的意思是让大伙卖点力，多推销点货，多捞点钱，凑够这个整数！”鞠秀解围说。 赵婷说：“就你们俩懂得贡献， 我们只懂得索取？为什么捐赠不把我们俩算进去？要说黄老师对我的恩德也不比对你们的差！再说，我们也不是单纯为了黄老师，是为了教育事业！”赵婷说的是心里话，黄老师手把手教过她打算盘，一笔一画儿教过她写字，礼拜日到她家补过课，直到她的肝炎好了才松了一口气，黄老师自己却累病了。这都是因为有象黄老师这样的好老师对她的教育。 “不是怕你们手头不富裕吗？”钱顺说。 王梅接上来说：“别小看人！我银行存了一万五，拿个三千两千的还拿得出！” 赵婷说：“你们两口子别财大气粗压死人。我比你们差点儿，拿出一千元还不至于掉底！” “好，好，我小看了你们，道歉了。就这么办，王梅拿三千，赵婷拿一千，剩下的六千年底凑齐！”钱顺说着站了起来，把手往桌上一拍：“明天开始，所有 的货品一律九折，薄利多销，早点儿实现目标，早点儿尽我们的一点心意。” 锣鼓敲到点上，三位小姐一致喊：“同意！” 赵婷说：“这才叫生意经，这台戏值得唱。” 九折的信息一贴出，一条街都骚动起来。 这年头，人们都爱靠信息活着。钱顺和三位小姐分成两伙，从街两头会拢街心，身过处，红字黄底的广告便招惹一伙人品评论说。远处看，街简子便疏密有致，一疙瘩一块的。 贴完了，小姐们的金嗓子便轮流在音箱里亮相，很脆，很甜，颤颤的，极富感染力；话里话外，全是购物的热门话题。听了，便不能自己，鬼使神差般趋前。尤其是曾经“走穴”走“红”了的王梅，扩音机前出尽了风头，套用新潮曲子，自己串词自己唱，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唱到了柜台前。钱顺供货，三位小姐应酬，个个机敏灵活，大眼睛先看你，未等你开口，你喜欢的货品已递到了眼前，说声“要！”眨眼工夫，捆扎好的货品便拱手捧献，再递个浅笑，说声“慢走！再见！”让你满意而去，惦着再来。不购物专捡热闹看的人可开了眼，久久驻足。王梅怕影响营业，欲甜言劝去。钱顺立马悄声制止：“劝不得，这是声势。”王梅心领神会，马上改口：“谢谢光临，欢迎参观。” 生意正在兴头上，几个满面怒容的同行人驾到，唤钱顺出去，三位小姐色变。钱顺摆摆手，诏示无妨。出门，舌刀子逼上来：“这桃园街可是大伙的，别光顾自己痛快，让别人门前冷清，你们饱，我们得饿着。” 钱顺早有预料，桃园街不是世外桃园，输红了眼睛的小摊販会在窘境中给你点颜色看看。不过，他钱顺服装店光明磊落，“信得过摊位”光荣牌上盖有大印，别人也奈何不得。况且钱顺先走了一步，把横竖不讲理的四楞子先灌了几杯，美了一餐，要他多关照。四楞子特别讲义气，为知己者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还凛然正气宣告：“你钱老板能割自己身上的“肉’办教育，我四楞子的心也不是石头长的，为何不能添上一笔？别忘了，我四楞子也是受过黄老师恩典的，我在受审期间，黄老师亲临旁听，劝我改邪归正，别再行窃害人：还送给我五十元零花……劳改期间，又不断去信鼓励我，这大恩大德，能放在脑后？” 钱顺看来者不善，力图息事宁人：“怎么说的，哪能哪能？”正说着，一堵墙插在中间，宽肩膀两扇铁门似的隔成两个世界——是四楞子猛不防驾到：“干啥？别来‘黑’的，话说到明处，钱老板可是面上的人，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可没完！再说，钱老板做赔本生意，可不是为自己，竖起耳朵打听打听。”说着，把钱顺拉到边：“你做你的生意，有事我盯着。” 钱顺马上说：“我正要找你，能不能帮老哥出把力，拢住几个得手的，在桃园街做点光宗耀祖的事？” 四楞子把长满疙瘩肉的手臂一摆，粗声粗气地对那几个还赖着不走的同行吼着：“咱可都是一条街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别太贪了。公平竞争嘛。你们有能耐也打九折，敢吗？别看见人家得势你眼红。”说着，连推带搡，轰走了他们。 钱顺看他们泄气地走了，举着手高喊：“对不住了，兄弟们，担待点！” 没有搅和的了，四楞子说：“什么事，你就说吧！摘星星不行，打杂跑腿，义不容辞！” 钱顺说：“能不能在桃园街开展个为教育出把力的捐献活动？” “这有嘛不行！积德行善的事当仁不让，你钱老板开了口，我能不遵命照办？” 钱顺听了，心潮激荡，他从未象今天这么痛快过，举手投足，惬意自如，象捆住他的绳索突然断了，一种新的活法儿主宰了他。仔细想，那好象在很早以前黄老师就传授给了他，只是先前没有认真，糊里糊涂，蹉跎岁月，和社会碰撞之后，才醒过闷儿来。 身后的一条路坎坎坷坷，一长串脚印里注满的不仅自己的血泪、追求，还有象黄老师那样老一代人持之以恒的事业定向、征途保驾。回眸，方知自己怎么走到了今天。 几天之后，桃园街的摊位上出现了不少为教育出点力的宣传口号，当然，首当其冲的还是“钱顺服装店”。 结局如何，尚不得而知。可桃园街在搬着指头过日子的商业活动中着实热闹起来了。熙来攘往的人在购物时也议论几句，话题不外是钱顺、鞠秀、王梅、赵婷，以及他们为教育出把力而开展起来的捐献活动……（作者：纪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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